像是数百只蝉在嘶鸣,数千片碎玻璃互相刮磨,又像数百朵花开,数千飞鸟齐飞,无穷尽的声音如轻拳般密密仄仄地锤入我的心脏。那种聒噪、挣扎,无法抑制、难以理解的冲动,只能用迷恋来形容。
整整一天,我忙着查阅资料、重读王尔德、整理笔记,隔天就抱着厚厚一摞材料到了雨月家。我想帮他,想成全他的莎乐美。
雨月粗略扫过我带来的资料,笑着道谢,将我迎进了门,接着便专心练琴,没再说一句话。这种情形持续了小半个月。我沉浸在莎乐美纯粹的爱欲中,丝毫未觉自己的鲁莽。
雨月绝不是热情好客的人。尽管他总是面带微笑,语气平和,但他也惯于孤独,甘于孤独。他不看电视,不听广播,甚至不怎么用手机。以前和我在一起时,雨月总会静静地点上一根烟,读着报纸或书,一言不发。偶尔我鼓足勇气,想打破这难堪的沉默,也会被他轻易敷衍过去。
我不理解雨月,甚至畏怯他。但那曲莎乐美促生的悸动冲昏了我的头脑。那是种过分熟悉,又异常新鲜的感觉,就仿佛翻开了一本尚有油墨味的新书,随即被开头第一段击中一般。我习惯了文学,习惯了将自己遗弃于书页中,也顺理成章地忘了我和雨月的关系。
终是雨月戳穿了我。
三月中旬的一个傍晚,我应短信到他家,却发现他倚在门前,和另一个男人拥吻在一起。
那是个三十出头的上班族,留着撮胡子,穿着西装。他俩留意到我的存在,只稍稍松开彼此。雨月的半张脸仍藏在对方的掌中,声音带笑,不慌不忙:“阿透,你来啦。”
我捏紧了手中的资料,朝着他们僵硬地鞠了一躬:“对不起,打扰了。”
陌生男人轻佻地问雨月:“你朋友?”
不,连床伴都算不上。我被事实刺痛了,无意识地盯着雨月。他随口应了声“嗯”,又继续对我说:“抱歉啊,今天可能没法招待你了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我木然道,又问,“那你明天有空吗?”
雨月怔了怔:“下午行吗?”
“好,明天见。”我机械地点头,转身离去。
从雨月家到我的公寓,坐公交要十五分钟。那天我直走了回去。步子飞快,却不足以驱赶脑中盘旋的画面:雨月白皙的手指若有若无地贴着对方的腰侧。我越想越难受。
我不在乎雨月是否有其他床伴。我知道他很寂寞。被我抱的时候,雨月会用双臂紧紧地扣住我的肩,竭力迎合我。他分明面色潮红,目光迷离,却总是死咬着唇,连呻吟都压抑——做爱于他,究竟是发泄还是煎熬?我无法缕清雨月的动机,只明白那是种无法被欢愉所抚慰的寂寞。换了别的男人也不会有任何区别。
所以我无足轻重。
前方是红灯。我被逼停路边,无意识地翻阅起手中的资料。二三十页,轻轻一叠纸,谁都能整理出来。细小端正的黑字从我的喉咙口簇拥爬升出来,我仿佛能看到雨月深邃的黑眸,微弯了眉,却没有笑意,似乎正拷问着我:你我究竟有什么关系?你凭什么介入我和音乐之间?你能为莎乐美贡献什么?
没有,没有,都没有。我绝望得想吐,几乎要放弃去见雨月的念头。
突然,一辆摩托车飞速驶过,将我蹭倒在地。
我踉跄着起身时,车早没了影,只剩下掌心的刺痛感。血从鳞状的伤口溢散开来。我盯着斑驳的血渍,又扫了眼散落一地的纸张,心底里蓦地窜出了近乎粗暴的厌倦感:我巴不得那些纸片被来往车辆碾得粉碎。我巴不得被那辆摩托车撞飞,跌个头破血流。
那种赤裸裸的渴望把我吓坏了。我强迫着自己收拾起地上的纸,慢步踱回了家。夕阳太过灼人,我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踩在阴影里。
在那个傍晚侵袭我的是一种崭新的失控感,针扎般刺痛,细毛般瘙痒,占据了我的躯壳,歪斜了我的骨架,舔舐过我每一丝神经。到了夜半,我动弹不得,也睡不着,只好瞪大了眼,惊恐地窥视着四周。熟悉的物事全都濒临破碎:床头靠墙堆起的书硌着我的脊背,即将倾颓而下;窗上被雨抹出灰蒙蒙的水迹,揉碎了远处灯与月的微光;桌上有支没盖帽的笔,似乎正无声地滚动着,滚动着,滚动着。就要跌下桌面,落出惊天的响——
我闭紧了眼。
隔天早晨,我的左膝侧冒出了大片的淤青,异常狰狞,却不怎么痛。似乎不是昨天摩托车留下的伤,而是近一个月来雨月施加于我的一切,终于以最本质的形式,在我的身上显现了出来。
我陷进混沌的恐慌中,只能想到一件事:我要见雨月。我期望他替我作出决定。我想求他把我赶走。
就像第一次在雨月家醒来一样,我缩在那间地下室的角落里,打量四周,嗅闻微潮的空气。窗缝间挤进丝缕日光,折过散落凌乱的杂物,整间屋子都显得昏暗拥塞。而我不合时宜。
雨月依旧在练琴。《莎乐美》中诡谲、美妙、掺杂着一丝毁灭的气氛被他凝练到了极致。我像往常一样心醉其中,却头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缺失了什么。趁雨月放下弓,活动肩膀的间隙,我鼓足勇气问他:“最后一幕,莎乐美亲吻约翰的那首曲子,你有再练习过吗?”
雨月愣了愣,微抿起嘴,摇摇头:“我还在琢磨。”
“原来那首曲子不够好吗?”
雨月盯着我,像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到我一般,以极其冷静的口吻回答:“那是失误。”他瞥了眼桌上的剧本和资料,似乎在问我:你不也这么想吗?
“不是。”我脱口而出,又惊讶于自己的果决,不自在地低下头,避开雨月的目光,几乎在嗫嚅:“我是想说,那不是失误。那首曲子很美,和它符不符合剧本没有关系。前半段很好听,很接近我理想中的莎乐美。但,我觉得,那段旋律更像是,嗯,更应该是易碎品,就好像——”
我无意识地交叉起手指,像是手里捧住了自己仿出的容器,呢喃道:“就好像瓷做的月亮。”
我拿捏着雨月的琴声,语速很缓:“就像一个全白、全圆的瓷月亮,被精心保养了很多年,非常干净、也很漂亮。但是,”我颤颤巍巍抬起手臂,慢慢松开双手,“被砸碎了。”
屋内一片寂静,仿佛真能看到那易碎的月亮掷地有声,落得满处瓷片一样。我舌尖发颤,感觉字句正扎着我的喉咙冲撞而出:“瓷器的内质很白,非常白,白得异常纯粹,根本不是人间会有的颜色。无论是谁,只要看一眼,一眼就会明白,原来完整的月亮根本不干净,也永远不会干净,非摔碎不可。那不是什么失误。那首曲子也不需要剧本。”
我似乎终于卸下了什么般长出一口气,无意识望向雨月,却惊讶地发现他正瞪着我,满脸恐惧。与我对视的刹那,雨月清醒过来,竭力要恢复往常从容的态度,却只扯起一个生硬的笑,既像在掩饰什么,又似是真心感到喜悦一般。
“阿透,”雨月说,声音微微发颤,“你真是个怪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