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多岁时,谁不把生命看作一座花团簇拥四季常青的花园?不说死亡,衰弱都是不可理解之事。二十岁,都知道人会衰老也会死亡的,但总认为那是遥遥无期的事,而且潜意识中,似乎觉得自己会被赦免。三十岁,在浪费了许多光阴后,对未来的乐观仍然不曾有根本的改变,觉得曾经虚掷的终归还可以获得补偿。十几年前,在一次大学同学的聚会上,当某个同学感慨时光无情催人老时,引出一片戏谑的笑声,都认为他小资情调过浓了。如今想来,他实在只是比别人更敏感而已。几年前读美国作家厄普代克的一个短篇,看到这样的一个句子——“这些三十五六岁、生活中已经没有多少可能性的人们”。不由得有些愣怔,因为当时我正是这个年龄,自我感觉尚属良好。好像被一根小棒杵了一下,有一些钝痛,一些忐忑。但或许因为乐观和自信那时尚有足够的储备吧,那一缕不安很快就散去了,觉得这个说法未免颓唐了些。
然而,那种种不切实际的念头,总有一天会被证明是浮浅且盲目的。液态的水,可以汽化,也可以变成固体的冰,因为分别到达了两个不同的临界点,一百度和零度。自然界的规律也可以写照人生。只要到了合适的时间,生命面孔上那些伪饰虚假的成分也会剥落殆尽,像一堵风侵雨蚀褪掉了彩绘的墙壁,显露出原本的颜色。
总之,秋风拂面的感觉,此刻是鲜活酣畅地体会到了。
一天,一周,一月,一年,呼啸而过,飞快流逝,杳无痕迹:这就是当前的生命图景。日晷的运转蓦地加快了速度。过去感觉中悠长散漫而各自独立存在的日子,象是忽然被挤压、浓缩在一起了,成为一连串夜与昼的飞快连接,高密度呈现,也许其间的界限就是那些清浅的、常常夜半无来由地醒来的睡眠?被外面的光亮映得微明的一方窗帘,是打在两个相邻的日子上面的一个骑缝章。另一方面,所有连缀在一起的日子又像是被切割了,成为比自身的物理单位更为细碎的片断,因为缺乏完整的特性。当然,这些碎片有着冠冕堂皇的名字,责任或者义务什么的,但也许只是许多鸡零狗碎的算计和争斗,为蝇头小利和蜗角虚名所驱使。
失去了完整和恢弘,时间的流淌自然会让人觉得快了。日子与日子之间,面目模糊,大同小异,相互重叠交叉,好像一条没有落差、体现不出跌宕之势的河流。一家人围坐着吃年夜饭时,还记得去年此时饭桌上的情形,一些细节,某个戏谑的说法出自谁的口中,而中间却分明已经隔开了三百六十个日子。“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,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。在默默里算着,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;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,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,没有声音,也没有影子。”现在再来读朱自清的《匆匆》,感慨甚至比作者本人还要深切。他写这篇文章时,还只有二十多岁,少年的轻愁,毕竟难比中年的悲凉。
这个时节,人际间的交往互动,被赋予了一种新的、微妙的功能:他人会成为一面镜子,映出的是你自己的容颜。这是一个从外物回返自身的过程。那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繁茂起来的白发,稠密起来的皱纹,虽然生在别人的头上脸上,所激发出的情感波澜,却是在你的灵魂的方寸之地中撞击不已。一颗善感的心,会生发出博大的同情,那是一种物悲其类的同情,这一个族群面对的是一个叫做时光的共同的敌人。左顾右盼,瞻上视下,孩子的成长,老人的衰弱,此时都拨到了加速挡,驶入了快行道。对这点,你在这个生命阶段体会得最为深浓。时间真是铁面判官,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。用最昂贵的化妆品、保健品,都无法贿赂它,不但得不到赦免,想缓刑都很难。